青春的快门

 

　　去年到今年，我给好些朋友推荐过网上唐文静的摄影专辑《空镜子》，说你们看看，一个十九岁的湖南细妹子，她拍的照片几多让人耳目一新！又打开电脑，让朋友与我奇图共欣赏。朋友也是摄友，大多与我感同身受，一律地道：好！好，好在哪里？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的哈姆雷特是：唐文静，她的影像除了别具一格，除了挥霍青春，除了锐不可当，最重要的是随意、自由、感性、元气四射，丝毫没有那些专业摄影人士的“摄影腔”或是“作品腔”。她凭着极具天份的视觉感，拍马直抵摄影的本质：摄影是最真实的主观，是与世界最朴素的交流与对话。在这之上，一切刻意、完美、甚至被专业人士视为摄影圭臬的“决定性瞬间”，都显得造作同虚饰，匠意而求工，都难以直抵人的本性。唐文静的摄影全部都是自拍。她是她自己的模特，她通过镜头观察自己、认识自己、表现自己，远非自恋可以解释，更多的是，她以此纪录跟纪念自己的成长，以及成长中的各种喜怒哀乐。她的所有自拍都是此时此刻的青春档案，留待彼时彼刻投目回望。她的作品有强烈的情绪、体温、和心灵绽放；非常个人，也非常典型。哦，摄影原来可以是这样自由的，是可以这样直接呈现自己的，是可以这样从各种各样的观念中解放出来的。这即是我对唐文静《空镜子》的观感。还有一个更强烈的观感是，唐文静的摄影,是有她自己的灵魂的摄影。我近年对摄影也算得上是“发烧”级的。我觉得摄影是所有艺术门类中最让人沾沾自喜的一种。它的所有的回报不是金钱，而是快乐。当然，我想让自己拍得更“像那么一回事”，所以也开始注意构图的完整，注意光影的表现，注意观念的传达。拍了很多。过年的时候，我北漂的儿子回来了，同唐文静一样，他也是学艺术设计的，他也痴迷过影像。我就给他看近年我拍的照片，并启发他表扬我。但他看了一些片子后，说了一句让我震撼的话：你不要拍得像摄影家协会的！这就是说，我拍的所有的照片，都有一股“摄影家协会”的“腔调”，“作品”的腔调。我立即意识到这“腔调”的面目是可憎的，顿时羞愧难当。这当头棒喝来得及时，让我自醒。接着，我让他看唐文静的《空镜子》。同为80后，他怎样看他同代人的摄影。我相信他的眼界，跟新锐的鉴赏力。看过之后，他说，这样类似的青春写照，在比如“豆瓣”这样的网站上并不少见，但她确实很有代表性。在这个总是苛评艺术的后生子口中，这已是我所知道的最高的评价了。一个人成为一种艺术思潮或类型的代表性人物，无论如何都是殊为难得的。唐文静在她的缤纷的影像中，纪录了她自己，也是她那一代少女的青葱情绪、生活情态、以及花样年华。她表达自我，宣泄自我，并且将年轻的才华尽情挥霍。如果好多年以后，未来的年轻人要知道从前的的80后有过怎样的青春，他来看唐文静的影像好了，他会从一个名叫唐文静的女孩身上看到无比真实的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的快乐与疯狂、孤独同迷惘，就像我们现在读到1954年十八岁法国少女弗兰索瓦丝·冈萨的小说《你好，忧愁》，可了解战后法国一代青年有过怎样叛逆的生活一样。青春的快门，就是纪录青春本身的，无人可以代替。 网上总是不断地推出新秀和成熟摄影家的人个专辑，但是唯有《空镜子》，让我反复观看、回味、思考。作为摄影艺术，《空镜子》不能堪称完美，甚至也不成熟，它是青涩的、有时是粗糙的、草率的，从前期的拍摄到后期的PS，都可以轻易地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跟败笔，但她就是让你过目难忘，让你觉得摄影就应当具有这样的随性跟真率，这样的无欺与坦露，这样的充满灵魂的悸动。本质的魅力胜于技术上的完美，人性的原始冲动胜于一切的修饰跟装扮。我喜欢这种有缺点的作品。因为她有元气在，有温度在，有性情在。我看过好多技术上挑不出毛病的照片，没有毛病的同时也没有感人的力量。唐文静的摄影是感人的，她的青春五彩纷呈，她的情绪热烈饱满，她有使观者心灵颤动的力量。网站在她的要求下特地给她的这个专辑配了日本女歌手森田童子的日文歌，我尤其喜欢她热爱的这首歌，日文的歌词虽然听不懂，但是，那种浅浅的、有心事的、仿佛回忆往事的吟唱，烘托着图片的观赏，特别地有代入感，让人一下进入情绪。以至有段时间，我在网上干别的事情的时候，就打开《空镜子》，隐到后台，只让森田童子的沉迷的声音飘在空气里，让我有置身檐下听雨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我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唐文静那张画了彩妆的脸，那脸上有我曾经也有过的热血奔涌的烫人的青春。那张脸就是“青春祭”。我跟一位杂志的总编说过，你们应当给唐文静做一个选题，就叫“寻找唐文静”，我亲自来写稿。总编说好呵。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再后来，不用寻找，就认识了唐文静，这时她已从湖南工业大学毕业了。被特别邀请参加去年的连州国际摄影展，并成为展会中最年轻的摄影师的时候，她还是在校大三学生。策展人费大为真是慧眼独具，这位有着国际视野的策展人，竟从网络繁星密布的博客空间中发现了闪亮的唐文静，并亲自挑选她的作品进入展览，又别具匠心地给唐文静的所有作品以灯箱的形式展出，以至格外夺目。一颗十九岁的新星就是这样从连州国际影展升起来了。我相信费大为是发现了一种新的摄影语言，这种语言的“新”，其实就在于它的“旧”，因为这语言使摄影回归了它最初的本质。它是最客观的，也是最主观的，是呈现世界，并又与世界进行精神对话的。认识唐文静是她帮《芒果画报》去湘西凤凰拍民俗专题，记者小黄邀我同行。上车以后见到唐文静，原来她是这么羞涩的妹子。我后来叫她小朋友的时候她说能不能不叫小朋友，我长大了。这个长大了的小朋友，喜欢笑，却很寡言。但她端起相机的时候，她是另一个人。她投入、沉迷，专注。我跟她同时在彩扎大师聂胡子的家中拍照，我发现她拍摄的角度、所关注的场景跟细节，她感受到的生活气氛跟她自己的情绪表达，完全跟我不一样。确实新锐，确实强烈，让我慨叹不已。她是第一次使用从编辑部借来的佳能无敌兔，让我惊异的是她《空镜子》上的所有的作品，以及她在博客跟微博上贴的所有的作品，都是用一款十分低档的傻瓜数码相机拍的。这让我相信最好的设备就是头脑之说。她天生了一副对影像感受力极强的大脑。她随手拍的任何一副图像，你看去就是觉得舒服，而且让你觉得这就是她置身其间的生活。她的图像里都有她自己。她的图像都是物我一体的。做到这一点其实不容易，因为我看到过的大多数的图片，里面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的就是自我。唐文静你跟她熟悉了以后她就会跟你慢慢说好多话。在凤凰的一个晚上，吃了晚饭后我就单独跟她聊天，一直聊到快到零点，我催她回去休息，她才离去。第二天我跟小黄说，唐文静这只牙膏你要慢慢挤，就会挤出好多东西来。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说话是跳跃的，前不搭村后不沾店的，但是，珍珠在沙砾里闪光，她总能说出一些极有意思的话来。比方她说一个人会慢慢长成她从前很厌恶的那种人并学会理解他。比方她喜欢说色彩都是有情绪的。又比方你说她某张作品拍得有味道，她会说哦，我忘记是怎么拍的了。她单纯、明沏、天真，但又善于观察，心思细敏，对事物有她独立的见解。她总是对自己充满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但我没有看出她有任何的自我陶醉。她有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很少有的内省精神和思考力。她一直关注了我的微博，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问了她的微博名，也互相关注了。在此之前，为了看到更多她的图片，我在网上搜过她的博客，但是没有搜到。加了微博关注后，回到长沙，我认真看了她的微博上的图文。之后，我打电话给回到株州县老家的唐文静，说我很喜欢她的微博，并且告诉她，我发现她的跳跃的思维很适合写诗，她除了有影像的天份，还有语言的天份。她可以成为一个极好的诗人。她听了很高兴，说我喜欢诗呵，我写诗呵。我说你今后，就出一本影像集，配上你自己的诗，肯定会是一本很独特的书。她听了在电话那头笑，是那种同意的笑，她的笑声很好听，让你想到山间泉水，跟蓝天上最干净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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