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之上

    1
　　徜徉在高高的黄石寨顶，我俯视大干……
　　亿万年前，这里原也是很平常的所在。海鸟在铺满石英砂粒的滩涂上晒洗情歌，小贝类在海底的珊瑚礁间明灭着一个远古的梦。只有当海水渐渐退去，这里渐渐沉积乃至隆起为砂岩高原，并历经无数次地壳运动，无数次大陆板块的撞击与折裂、火山与地震，以及电击与雷劈、风化与雨蚀……之后，才孕育出嬗变出涅槃出眼前这不可思议的美，无法想像的美，绝无仅有的美！
　　想想眼前这叹为观止的砂岩峰林，设若没有融涅槃于沧海桑田的这番大起大落、大苦大难、大悲大欢、大彻大悟，设若没有敢死敢生、敢爱敢恨、敢哭敢歌、敢扬敢弃的这份至情至性，恐怕就只能自甘平庸，和世上好多好多同类一样，地老天荒地囫囫囵囵守度岁月了。
　　美，需要勇气和付出代价。
　　——砂岩大峰林如是说。
　　2
　　砂岩大峰林的最为独特处在造型。
　　一座座岩峰有棱有角地陡直壁立，取消了常规形态的山坡度，改变了惯性思维中关于山的概念，互为个体地相对相望，又一并置身于群体之中沐雨栉风：如柱，如鞭，如剑，如笋，如螺，如秦俑，如碑林，如“荷戟独彷徨”的壮士，如“沙场秋点兵”的战阵，如千帆竞驶的桅尖，如无边森林的树梢，如现代化都市的摩天大厦……芸芸众生怕就怕千人一面而缺少个性。
　　任何模式化只能导致单调与僵化。
　　难得岩峰们一反常规，大胆造型，武陵山脉腹地的群山之中红尘之上，便酿出了这一番“前不见占人后不见来者”的峥嵘气象。
　　于是——
　　风化你，雨蚀你，雷霆劈你，树根锲进你的肌肤噬食你，冰块潜入你的缝隙膨胀你，山洪揪住你的腰腿撕咬你……因了你的离径叛道、标新立异，比起那些起伏的、有坡度的、下大上小的普通山峰来，你便要多出许多的侵扰与艰难。
　　抗争中，有的局部崩坍着，有的整个儿倒塌了。局部崩坍而未伤筋骨者，依然风骨昂然地坚守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宇，依然一番“爱我所爱，无怨无悔”的神情自若。哦，爱和美从来是不完整的，可不完整依然美！……
　　整个儿倒塌下去者，精神上也从来不曾跪过。尽管明白“岩石倒下去依然是岩石，岩峰倒下去便不再是岩峰了”的道理，可为了珍惜这份个性自由，维护这份“石”格尊严，而不惮訇然仆地，粉身碎骨，令人闻之肃然地张扬了其所崇尚的价值取向。
　　壮烈的死，一千倍强似苟且的活！
　　3
　　这使我想起一则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生性豁达，总是与欢乐同在。一次他刚一弯下腰去看他的欢乐是否还在，欢乐却似乎一下子掉进地缝里去了似的，不见了。于是他弯腰曲背，找遍了每个角落，就是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欢乐。这时，他决计不再找了：“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要让我弯着腰找一辈子吗？”说也奇怪，刚一直起身子，欢乐又回到他的身上。欢乐是怎么丢的，又怎么回来了。
　　其实，欢乐也罢痛苦也罢，都源于自身的感觉。为了寻找外在的快乐而扭曲自己，便会误入迷失自己的歧路。譬如那…直不曾弯腰过的岩峰，尽管因七崩八塌而伤痕累累，却依然不卑不亢不改初衷，透出来坚毅，沉雄和充满自信的欢乐。即使是訇然倒地形骸俱碎不再是岩峰了，在为同类留下生命无限追求的空间同时，也留下了一种精神，一股浩气充溢和升腾于其间。
　　4
　　然而，好风景常伴着寂寞。想想看，张家界以及天子山、索溪峪所铺展开来的这一大片砂岩峰林奇观，该是与寂寞厮守了多少万年？
　　一位跑遍全国名山大川的散文家每言及此，便不胜感慨。他记不起其它山川胜景中有谁及得上这里的多采多姿，更何况这里的胜景竟是如此纵深广阔，连绵不断。然而，真正发现它们不同凡响的价值却还是十余年的事。因了一位唤作吴冠中的名画家偶然涉足此地瞠目大呼，惊为绝色，于是乎人们才把目光转向这里，刮目相看。为什么这样一颗风景明珠千年万年蒙尘深山不为人识呢？某山某水，虽具天姿国色，却因无人名之，则虽有行人走过，亦漠然无视；某山某水，究其实并不怎么样，只缘早有名人说好，并已见诸文字广为流传，于是众口一辞附和之。由山水想到人牛际遇，何以相似乃尔！
　　好在“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砂岩岩峰们在与寂寞相守的漠漠岁月里，有的是一份坦然与豁达；直至终有慧眼识珠，旅游者遂摩肩接踵，趋之若骛，它们也不曾忘乎所以地身价百倍起来。偈语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处世若以平常心，四季皆是好时节”。宠辱不惊冷暖自知，岩峰们可谓得其道矣。
　　5
　　绝对的磅礴美，大气美，崇高美。
　　大凡只有伟大景观才会透出的静谧气息，和能征服一切的超凡气质，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因了高度大致相等，造型大致相似的几千座岩峰所孕藏的静谧超凡的氛围和神秘气息，我眼前倏忽跳出一个名词：磁力场。
　　——哦不，统一场！
　　那个有着孩子般眼神、叼着烟斗的慈祥老人，那个创立了相对论的天才，那个为建立一个和谐的宇宙秩序“统一场”而完全抛弃了科学的功利性和目的性的一代巨擘和伟人啊！
　　从二十世纪十九年末直到五十年代中期的近四十年里，爱因斯坦的全部科学热情全部智力活动都倾注在制订这一伟大的宏图上。然而，直到他那颗巨大心脏停止跳动，统一场的“正面解”竟悲剧性地未能完成。有感于此，一位很有思想的女作家做着如是想：如果爱因斯坦的统一场如期完成了，科学与社会因之而变得更理性更先进，只是爱因斯坦的人格魅力还会如此魅人么？他的科学殉道者的形象还会这么震占铄今永垂万世么？面对红尘滚滚功利滔滔的当代社会，一个人很难强大到对功利世界毫不动心，对社会流动价值毫不在乎。倘若爱因斯坦对他的统一场不那么执迷，转而研究一些专业性更强更有实用价值的物理课题，他的成就将大大超过同时代的任何一位科学家。然而他终于摈弃了所有急功近利的途径，从而以其思想的伟大性和心灵的纯洁性谱写了人类求道者最悲壮最感人的乐章！
　　没有悲壮便没有崇高。感谢砂岩大峰林，使我想起了爱因斯坦及其“统一场”。爱因斯坦说：人的真正价值在于，他能够在何种程序上与何种意义上摆脱“自我”。我想，这应是成为“宇宙化身”的爱因斯坦“超个人”一生的最好注解了。
　　拥有自我又能超脱自我，置身红尘又高居红尘之上，这便是爱因斯坦老人为我们展示的人生风范……
　　6
　　独坐群峰之上，沉浸在爱因斯坦“统一场”之圣境式的博大里，我极目四方。
　　灵魂之蕊的清芬，逸出时空之外。
　　诗人说，这里的每一条道路都通向悬崖。每一条通向悬崖的道路，互不雷同互不重复地步向生死的临界点，使得奔风景而来的人们像把高扬的前蹄稍稍收拢的烈马，甚至有一种欲望，想迈出最后一步而跨过生死的永恒界限……
　　终于，眼光和思想随着那只骁勇的鹰，一声呼啸射向辽阔的苍天。这时候，由于道路的消失，“那险峻的悬崖便成了促使我环得不起飞的最后一个落脚点”。便以真正鹰类的优美姿势，在飞翔中反而感到了无所拘束的自由与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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